苦不重⑨,就是熬人,夜里得起来好几趟,一年到头睡不成个囫囵觉。冬天,半
夜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给牛拌料,牛埋下头吃得
香,我坐在牛槽边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几觉。破老汉在我耳边叨唠:黑市的粮价又
涨了,合作社来了花条绒、留小儿的袄烂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应着,
刚梦见全聚德的烤鸭,又忽然掉进了什刹海的冰窟窿,打了个冷颤醒了,破老汉
还没唠叨完。“要不回窑睡去吧,二次料我给你拌上,”老汉说。天上划过一道
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进了山谷。星星和山峦,不知是谁望着谁,或者谁忘了
谁,“这营生不是后生家做的,后生家正是好睡觉的时候,”破老汉说,然后
“唉,唉——”地发着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碰上下雨下雪,我们俩就躲进牛棚。牛棚里尽是粪尿,连打个盹的地方也没
有。那时候我的腿和腰就总酸疼。“倒运的天”!破老汉骂,然后对我说:“北
京够咋美,偏来这山沟沟里作什么嘛。”“您那时候怎么没留在广州?”我随便
问。他抓抓那几根黄胡子,用烟锅儿在烟荷包里不停地剜,瞪着眼睛愣半天,说:
“咋!让你把我问着了,我也不晓得咋价日鬼的。”然后又愣半天,似乎回忆着
到底是什么原因。“唉,毬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他说,“我那
阵儿要是不回来,这阵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人憨着咧,只
要打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毬!要不,我的留小儿这阵儿还愁穿
不上个条绒袄儿?”
每回家里给我寄钱来,破老汉总嚷着让我请他抽纸烟。
“行!”我说:“‘牡丹’的怎么样?”“唏——‘黄金叶’的就拔尖了!”
“可有个条件,”我凑到他耳边,“得给‘后沟里的’送几根去。”“憨娃娃!”
他骂。“后沟里的”指的是住在后沟里的一个寡妇,比破老汉小十九岁,村里人
都知道那寡妇对破老汉不错。老汉抽着纸烟,望着远处。我也唱一句:“你看下
我来,我也看下你……”递给他几根纸烟,向后沟的方向示意。他不言传,笑眯
眯地不知道想了什么。末了,他把几根纸烟装进烟荷包,说:“留小儿大了嫁到
北京去呀!”说罢笑笑,知道那是不沾边儿的事。
在后山上拦牛的时候,远远地望着后沟里的那眼土窑洞,我问破老汉:“那
婆姨怎么样?”“亮亮妈,人可好。”他说。我问:“那你干嘛不跟她过?”
“唏——老了老了还……”他打岔,“算了吧!”我说:“那你夜里常往她窑里
跑。”我其实是开玩笑。“咦!不敢瞎说!”他装得一本正经。我诈他:“我都
看见了,你还不承认!”他不言传了,尴尬地笑着。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破老汉望着山脚下的那眼窑洞。窑前,亮亮妈正费力地劈着一疙瘩树根;一
个男孩子帮着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个人也够难的。再说
就有人给你缝衣裳了。”“唉,丢下留小儿谁管?”“一搭里过嘛!”“她的亮
亮也娇惯得危险⑩,留小儿要受气呢。后妈总不顶亲的。”“什么后妈,留小儿
得管她叫奶奶了。”“还不一样?”山里没人,我们敞开了说。亮亮家的窑顶上
冒起了炊烟。老汉呆呆地望着,一缕蓝色的轻烟在山沟里飘绕。小学校放学的钟
声“”地敲响了。太阳下山了,收工的人们扛着锄头在暮霭中走。拦羊的也
吆喝着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响成一片。老汉还是呆呆地坐着,
闷闷地抽烟。他分明是心动了,可又怕对不起留小儿。留小儿的大⑾死得惨,平
时谁也不敢向破老汉问起这事,据说,老汉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听
说,都是因为破老汉舍不得给大夫多送些礼,把儿子的病给耽误了;其实,送十
来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月啊!
秋天,在山里拦牛简直是一种享受。庄稼都收完了,地里光秃秃的,山洼、
沟掌里的荒草却长得茂盛。把牛往沟里一轰,可以躺在沟门上睡觉;或是把牛赶
上山,在山下的路口上坐下,看书。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么单调:半崖上小灌木
的叶子红了,杜梨树的叶子黄了,酸枣棵子缀满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枣……尤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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