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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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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儿确是革命圣地,老乡们还记得当年的好作风。可在我们插队的

那些年里,“酝酿”不过是一种习惯了的口头语罢了。乡亲们说“酝酿”的时候,

心里也明白;球是不顶!可支书让发言,大伙总得有个说的;支书也是难,其实

那些政策条文早已经定了。最后,支书再喊一声:“同意啊不?”大伙回答:

“同意——”然后回窑睡觉。

那天,队长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让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达

吧达”地抽烟。“子推”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都是黑面,麸子全磨

了进去。队长看着我吃,不言语。临走时,他吹吹烟锅儿,说:“唉!‘心儿’

家不容易,离家远。”“心儿”就是孩子的意思。

队里再开会时,队长提议让我喂牛。社员们都赞成。“年轻后生家,不敢让腰腿

作下病,好好价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见了我都这么说。在那个地方,担粪

、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凉粉、出麻油、打窑洞……全靠自己动手。

腰腿可是劳动的本钱;唯一能够代替人力的牛简直是宝贝。老乡把喂牛这样的机

要工作交给我,我心里很感动,嘴上却说不出什么。农民们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头,破老汉喂十头,在同一个饲养场上。饲养场建在村子的最高处,

一片平地,两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窑。清平河水整日价“哗哗啦啦”的,

水很浅,在村前拐了一个弯,形成了一个水潭。河湾的一边是石崖,另一边是一

片开阔的河滩。夏天,村里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折腾,往水潭里“扑通扑

通”地跳,有时候捉到一只鳖,又笑又嚷,闹翻了天。破老汉坐在饲养场前面的

窑顶上看着,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心儿’家不晓得愁,”他说,然后就哑着

个嗓子唱起来:“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破老汉是

绥德人,年轻时打短工来到清平湾,就住下了。绥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说

书的,那地方更穷。

绥德还出吹手。农历年夕前后。坐在饲养场上,常能听到那欢乐的唢呐声。

那些吹手也有从米脂、佳县来的,但多数是绥德人。他们到处串,随便站在谁家

窑前就吹上一阵。如果碰巧那家要娶媳妇,他们就被推去,“呜哩哇啦”地吹一

天,吃一天好饭。要是运气不好,吹完了,就只能向人家要一点吃的或钱。或多

或少,家家都给,破老汉尤其给得多。他说:“谁也有难下的时候”。原先,他

也干过那营生,吃是能吃饱,可是常要受冻,要是没人请,夜里就得住寒窑。

“揽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

狗饭……”他唱着,给牛添草。破老汉一肚子歌。

小时候就知道陕北民歌。到清平湾不久,干活歇下的时候我们就请老乡唱,

大伙都说破老汉爱唱,也唱得好。“老汉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

确实,陕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种忧伤的调子。但是,一唱起来,人就快活了。有

时候赶着牛出村,破老汉憋细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

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

人马多,来回解忧愁……”场院的婆姨、女子们嘻嘻哈哈地冲我嚷,“让老汉儿

个《光棍哭妻》嘛,老汉儿唱得可美!”破老汉只做没听见,调子一转,唱起了

《女儿嫁》:“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

风刮得门栓响嘛哎哟……”往下的歌词就不宜言传了。我和老汉赶着牛走出很远

了,还听见婆姨、女子们在场院上骂。老汉冲我眨眨眼,撅一条柳条,赶着牛,

唱一路。

破老汉只带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过。那孩子小名儿叫“留小儿”。两口人

的饭常是她做。

把牛赶到山里。正是晌午。太阳把黄土烤得发红,要冒火似的。草丛里不知

名的小虫子“磁——磁——”地叫。群山也显得疲乏,无精打采地互相挨靠着。

方圆十几里内只有我和破老汉,只有我们的吆牛声。哪儿有泉水,破老汉都知道:

几镢头挖成一个小土坑,一会儿坑里就积起了水。细珠子似的小气泡一串串地往

上冒,水很小,又凉又甜。“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老 阅读模式无法加载下一章,请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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