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个地方虽然也还算是黄土高原,却只有黄土,见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
地了。由于洪水年年吞噬,塬地总在塌方,顺着沟、渠、小河,流进了黄河。从
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绵延不断。树很少,少到
哪座山上有几棵什么树,老乡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有打新窖或是做棺木的时候,
才放倒一、两棵。碗口粗的柏树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
棺材,大伙儿就都佩服,方圆几十里内都会传开。
在山上拦牛的时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黄土山都是谷堆、麦垛,山坡上
的胡蒿和沟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树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总是“唏溜
唏溜”地抽着旱烟,笑笑说:“那可就一股劲儿吃白馍馍了。老汉儿家、老婆儿
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拦牛的老汉姓白。陕北话里,“白”发“破”的音,我们都管他叫
“破老汉”。也许还因为他穷吧,英语中的“poor”就是“穷”的意思。或
者还因为别的:那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尤其是他的嗓子
——他爱唱,可嗓子像破锣。傍晚赶着牛回村的时候,最后一缕阳光照在崖畔上,
红的。破老汉用镢把挑起一捆柴,扛着,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
受苦人①过得好光景……”声音拉得很长,虽不洪亮,但颤微微的,悠扬。碰巧
了,崖顶上探出两个小脑瓜,竖着耳朵听一阵,跑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
羊。不过,要想靠打猎为生可不行,野兽很少。我们那地方突出的特点是穷,穷
山穷水,“好光景”永远是“受苦人”的一种盼望。天快黑的时候,进山寻野菜
的孩子们也都回村了,大的拉着小的,小的扯着更小的,每人的臂弯里都着个
小篮儿,装的苦菜、苋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们跟在牛群后面,“叽叽嘎嘎”
地吵,争抢着把牛粪撮回窑里②去。
越是穷地方,农活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
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单说春种吧,往山上送粪全靠人挑。
一担粪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挣两个工分,合六分钱。在北京,
才够买两根冰棍儿的。那地方当然没有冰棍儿,在山上干活渴急了,什么水都喝。
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地。
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
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拉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
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
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
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清明节的时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厉害。那时只以为是坐骨神经疼,或是腰
肌劳损,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么严重。陕北的清明前后爱刮风,天都是黄的。
太阳白蒙蒙的。窑洞的窗纸被风沙打得“唰啦啦”响。我一个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队长端来了一碗白馍……
陕北的风俗,清明节家家都蒸白馍,再穷也要蒸几个。白馍被染得红红绿绿
的,老乡管那叫“zichui”。开始我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什
么意思,跟着叫“紫锤”。后来才
知道,是叫“子推”,是为纪念春秋时期一个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汉说,那是
个刚强的人,宁可被人烧死在山里,也不出去做官。我没有考证过,也不知史学
家们对此作何评价。反正吃一顿白馍,清平湾的老老少少都很高兴。尤其是孩子
们,头好几天就喊着要吃子推馍馍了。春秋距今两千多年了,陕北的文化很古老,
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说“喊”,要说“呐喊”;
香菜,叫芫菜;“骗人”也不说“骗人”,叫作“玄谎”……连最没文化的老婆
儿也会用“酝酿”这词儿。开社员会时,黑压压坐了一窑人,小油灯冒着黑烟,
四下里闪着烟袋锅的红光。支书念完了文件,喊一声:“不敢睡!大家讨论个一
下!”人群中于是息了鼾声,不紧不慢地应着:“酝酿酝酿了再……”这“酝酿”
二字使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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