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皇帝》篇记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之斯离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
楚非凡从来没有想过,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居然是出自一个疯子口中。
黑夜已尽,战事初歇,黄帝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属于他的营帐。
帘幕入手,他才发现今日的营帐有别于往日,只觉得的更加沉重了,偌大个营帐似乎是被重新覆盖了一层厚重的兽皮,帐内显得极其昏暗,地上火堆已经燃尽,泛红的木炭散发着微弱的暖意。他循着记忆摸索到营帐一角,随手将手中石剑抛在营帐内唯一的木塌旁,然后开始卸去身上的皮制甲具。
这一身拼凑的甲具虽比不得九黎部落所炼制的铜甲石胄,却也让他在此战中得以全身而退,更是将他部落战士的伤亡降到了极小,所以他动手极其轻柔,将一片片甲具解下,收拢在一旁,待解除身上最后一块皮甲,他才颓然倒向木塌。
黄帝此刻身心具疲,感受着背后柔软的兽皮,精神逐渐恍惚,正要入睡,沉重的兽皮帘幕再次被掀起,一道霞光照进营帐,依稀可辨外面已过黎明,朝霞渲染着逐鹿大地,给这片土地增添几分静谧。
“首领——”光芒聚敛处,应声跨进一人。
黄帝顿时惊醒,以为战事又有了变故,冰凉的剑柄入手,已然支撑起疲惫的身躯,同时将注意力转向来人,原来是他部落的一位战士头领——力牧,此时力牧也已经褪去战斗所用的甲具,身上只裹了件简单裁剪过的兽皮。
“力牧!何事发生?”
随着力牧高大的身影踏入,顿时遮住了帘幕外的霞光,营帐内又变得昏暗起来,他先是将营帐四下打量了一番,待确认可以完全遮住外面的光亮后,才重新将帘幕拢起,让营帐内获得短暂的光明。
“仓颉的手艺一向不错,首领可以在营帐内好好休息!”
黄帝自知一切如故,便将石剑放下,倚坐在木塌上,双眼微闭,静待力牧下一步作为。
只见力牧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皮质口袋,解开束口将一小股黄黑色的液体倒入一个石盘内,顿时,营帐内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气味。
“首领,这是从战场上收集来的巨兽血液,极其怪异,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力牧不知该如何处置?”力牧轻轻晃动石盘,液体流转,映着帘幕外的霞光,点点光芒,如同晴朗的夜空。
“这巨兽的血液虽然怪异,气味好像并无毒害,接触后也没有损伤身体,不过部落中有族人想学那神农尝试这血液,被我及时制止。”
黄帝微微颔首,对于力牧的举动颇为赞赏,他知道族人对于前日战场上突然现身的巨兽心怀敬畏,且非常好奇。前两日族人一直忙于九黎部落的征伐,大家暂时忘记了阵前那惊艳众人的巨兽,如今战事完结,好奇心颇重的族人定然会重新拾起对巨兽的探究之意,他不希望看到那样的局面发生。好在那巨兽来无影去无踪,族人搜遍方圆百里也不见其踪迹,不少族人将其视为神迹,打算祭祀一番,仅仅如此,却也省去很多麻烦,作为首领,他可不希望族人把心思全放在那惊鸿一现的巨兽之上。
眼前的世界、脚下的土地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
多日的战事劳碌,让黄帝暂时忘记了那巨兽曾遗留一些血迹在战场上。他虽然知晓这黄黑色的血液怪异无比,却不想多作研究,甚至觉得和巨兽有关的一切都不该再出现在族人的生活中。
“力牧将军做的对,传令全族,不许私自接触巨兽血液。”
“首领!力牧感觉这种血迹似曾相识,或许在跟随首领征战四方时,曾在某处接触过类似的东西。”力牧手指蘸了些许血迹,轻轻拈动,血迹在空气中暴露的久了,逐渐变成暗黑色。
黄帝沉思不语,双目盯着力牧的手指,那血迹极其润滑,覆盖在力牧的手指上,光照下微微发亮。
“而且这血迹竟可以燃烧,比薪火更旺,只需一点点便能烧很久,好像被赋予了某种力量。”力牧突然从地上灰烬中捡起一块已经燃尽的木炭,将血迹涂在木炭上,然后与火源接触,木炭突然爆燃火焰,照亮整个营帐,力牧沧桑的面容立刻焕发光彩,双眼闪闪发亮,眼中跳动着橘色的火苗。
“首领——”力牧抬头,激动的心神跃然于脸上。
“力牧!”不待力牧多言,皇帝突然沉声道:“那巨兽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它遗留的血迹更不该留在部落内,不要总是抬头看,多低头,我们轩辕部落应该仰仗的是手中的武器,和脚下的土地。”
火焰变弱,营帐内又开始昏暗起来。力牧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这一瞬间他似乎想到了很多东西,面容有片刻的僵持,很快便恢复正常,神色复杂的打量一番手中的血迹。
待他再次面对黄帝,面色沉静,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首领,力牧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些血迹了。”力牧将有些泛红的木炭埋进灰烬,然后收起剩余的血迹。
“首领多日未曾安歇,今日且放心入寝,部落中的事物自有力牧与风后处置。”
黄帝目送力牧离去,见他小心捧着黄色“血液”离去时的神情,便知他还是会去好好专研一番。作为轩辕部落的首领,他熟知帐下的每一个战士,这个力牧不但打仗是一把好手,还喜欢专研各种事物,跟那个被他打败的炎帝一样,嗯……听闻那人已经改回神农氏,开始整日专研药草,立志尝遍人间百草,走遍四方土地。
黄帝对此乐见其成,甚至期盼着部族中多些这样的子民,南方黎族九部落已败,将被拆分成诸多小部落分散四方,再无大患。他的部落将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会越来越壮大,那个时候他们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与其他部落的战争,在这片土地生存,最大的敌人永远是这个残酷的世界,是凶猛的野兽,是死人无数的疫病,是天降宏灾。
与人斗,黄帝已先胜一局;与天斗,他也踌躇满志。
营帐内还残留着黄血的刺鼻气味,黄血燃烧后的黑烟已经散尽。
外面似乎起了大风,兽皮缝隙处照进如火的骄阳,映着他黄色的面容,光芒掠过双目,顿觉神色恍惚。帐外部族纷纷扰扰,忙忙忙碌碌,战事刚歇,还有太多的锁事需要处理,作为众部落的首领,被尊为黄帝的他,如今却得以休息。
耳边风声呜咽,仿佛有雷霆自不远处响起,滚滚袭来,黄帝大惊,下意识里就伸手摸向一旁的石剑,结果却摸了空,耳边风声已止,待他双眼适应光亮,入眼皆是陌生事物,同样是人族,那些人却穿着另类,同样如部落聚集,却不见一样他所熟知的器物,没有野兽,没有百草树木,甚至嗅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待他环视周围,却隐约见到远处白云间静卧着前日战场上曾现身过的巨兽。
又是一梦?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上次入梦只见到了那巨兽盘旋天际,结果两日后那巨兽竟现身于涿鹿战场,助他击败九黎部落。
可是对于上次的梦境他竟只记得那巨兽,还是在巨兽现身后他才隐约记起一点点关于梦境的情况,似乎有人曾对他说过什么,却在梦醒后难以忆起。
黄帝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决定用心记住此次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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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牧很快便处理好的那巨兽遗留的血迹——将其交予仓颉之手。那家伙平日就爱专研各类事物,就连首领都放任他去尝试,如今战事已停,他应该又有得忙了!
回想起前日一战,若非有巨兽现于旷野,相助他们抗衡九黎部落,涿鹿一战胜负未可知。
然而,那巨兽又来自何方?力牧也曾随首领南征北战,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兽,其声如雷震,威传数十里,绝非寻常猛兽所能比。其形态更是巨大无比,初现时犹如一条巨蛇在云中盘亘,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顷刻间就将九黎部落的野兽群驱散,这样一头巨兽战力实在非凡,巨兽并未展现真正的战斗力便能威慑九黎部族,若是巨兽真正投入战争,他轩辕一族绝对可以一统天下。
这个世界很大,他所见所知尚不及真正世界的十之一二,首领曾言:向东千里之外土地的尽头是大海,向西千里之外有直入天际的雪山,向北千里之外有广袤的草原,向南越过九黎部落还有千里丛林,其中有部落无数,他轩辕一族绝不会止于中原一地。
力牧隐隐觉得首领应当知晓这巨兽的来历,不过作为首领的得力部下,力牧十分清楚自家首领的脾性。首领敬天,却从不求于天,畏地,却敢于征服山川,法祖,却不拘于旧制。面对九黎部落献祭所请来助战的兽群,首领断然拒绝的族中祭祀请求效仿的建言,他只相信手中石剑。
战胜九黎部落后,当部落子民打算将那巨兽奉为神灵加以祭拜之时,首领又明确拒绝了大家的请求,只默许了族人将其绘制在战旗之上,以激励族中勇士。
在力牧看来,首领此举更像是在向那巨兽表达谢意——你助我成功,我传你之名。
战旗是由一块暗黄色的兽皮制成的,被族中女子整齐的裁剪成方形,然后仓颉亲自用朱砂绘制出那巨兽的形态——族中除了首领只有仓颉将那巨兽的形态完整的记了下来。
力牧抬头一眼便望见那面新战旗,此刻正飘扬在首领的营帐前,在风中猎猎作响。
为了让首领得以休息,营帐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兽皮,里面如同黑夜,营帐四周更是无一人值守,只为营造一个安静的环境,今日部落极其忙碌,可是每个忙碌的族人经过营帐周围时都会轻手轻脚,尽量不去惊扰到营帐里面的人。就连力牧也会时不时的去打量一下这座营帐,感觉到里面那个男人在沉睡,他便心安了。
但是,力牧有时也会突发奇想,若是营帐里那个男人不在了会怎么样,念头一起,力牧便觉得心惊肉跳,这种感觉自正午便挥之不去,越发强烈,好几次他甚至都想靠近营帐,掀开帘幕去确认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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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皇帝再次清醒,已身处营帐内,手边依然是漆黑的石剑,入手冰凉,耳边依稀响起帐外部族们的嘈杂声,甚至还能嗅到空气中夹杂着的一丝刺鼻的气味,他记得这气味是力牧点燃巨兽的“黄血”所产生的,似乎那黄色液体还有一个称谓——油!他记得那些人是这么称呼的。
那绝不是一个梦!
黄帝感觉身体和精神从未有过的振奋,再无睡意,但是一回想刚才的经历,便仿佛陷入迷雾,一切都是若隐若现,可是又觉得那一切如此真实。
“梦”中经历在逐渐被忘记,尽管他已经在努力记忆了,他甚至想在身上做标记,把自己的经历记下来,可是他不懂那些人所用的记事符号,部落中的仓颉虽然已经创造了一些用了记事的符号,但是那太过简单,根本无法记录他此次“梦”中所见所闻。
若是早些让仓颉创造出更多的记事符号就好了!黄帝不禁感叹道,并打定主意,待见到仓颉后,定要他少去专研那些无用之物,一心完善记事符号。
黄帝摸了摸手臂上的一个符号,那是个泛红的“华”字,正是仓颉所创造,寓意着他的部族。符号是他新绘制的,正是在刚才神游之时。手指拂过隐隐作痛的“华”字,黄帝隐约记起一个人来,这个符号好像是那个人的名字——一个口称“华胥”的男人。
这个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甚至超过其他奇怪的家伙。
黄帝隐约记起那个自称华胥的男人跟自己说着类似的话,至少“华胥”能听懂自己的话,他极其笃定,“华胥”甚至能用跟自己类似的语言和他交流,尽管他已忘记交流的内容。
难道“华胥”也属于这个世界?可是他的衣饰虽然跟其他家伙不同,却也不是黄帝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部落的服饰。而且那人对于自己的出现似乎最为震惊,或者他跟自己一样是神游此地?
以“华”字为氏——难道那人曾跟自己部族有过接触?仓颉造出这个字也没过多久,而且那人似乎听过自己的名号!黄帝刚自报家门,“华胥”就道出他是轩辕族的首领,黄帝心里非常清楚,就连轩辕二字也是在他的部族迁居轩辕之丘后才定下的新氏族名。然而,任由黄帝穷尽思索也不记得曾在这片土地上接触过那样一个部落。
还有其他人的存在,黄帝能感觉到自己跟他们的隔阂,那绝对不是面对同族所能产生的感觉。那些“人”不穿兽皮,不用武器,不惧生死病疫,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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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黄昏临近,力牧终于安奈不住心中的不安,脚步声打破了营帐四周的静谧。他小心翼翼的靠近营帐,如同在靠近一个漩涡,隐隐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的身躯,如同水往东流,烟向上升,仿佛这座营帐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力牧手指碰触到帘幕,那股牵引力便突然消失了,心神顿时轻松下来,抬手掀开帘幕一角,瞥见首领依旧闭目歇息,便要离去,多日来与九黎部落交战让所有人精疲力尽,首领更是几个日夜未曾休息,他不该来打扰首领。
“力牧!”黄帝突然睁眼,身子前倾,低声唤住力牧。
待力牧走进营帐,才看清首领此刻手握石剑,如同战前沉思,坚毅的面容没有半点疲惫之意,双目更是熠熠生辉。
只听首领低声问道:“力牧将军为部族南征北战,见多识广,可曾听闻这片土地上有名为华胥的部族?”
“华胥——”力牧沉思片刻,回应道:“力牧从未听闻有这个部落,也不曾听闻有名为‘华胥’的地方。”
“他们跟我们长的一样,生活习性却大为不同,不穿兽皮,不食五谷,以金石之物为器,入火不侵,入水不溺,不乐生,不恶死,无所爱惜,亦无所畏惧,其人……”黄帝努力回忆梦中所闻所见,却逐渐模糊,如置身迷雾,不见真实,最后竟忘记十之八九,记忆之中只剩一片光明之所。
力牧一脸茫然,摇头道:“世间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部落?未遭遇九黎部落时,皆传其铜头铁臂,不惧伤痛,可是与我们一战不也败了,所谓的铜头铁臂不过是假于他物,穿戴了甲胄而已。”不过力牧仍旧沉思片刻,方建议道:“论博学多识,部落里谁也比不过仓颉,他最爱专研各类奇闻趣事,首领或许可以唤他来询问一番,不知首领从何处听闻这么一个地方?”
黄帝挥挥手,一脸困倦的倚靠在木塌之上,黯然道:“突然就想起这么一个地方,也许只是梦中神游所见,那样的地方本就不在人世间。”
力牧此时发觉自家首领又变得神色困倦,双眼迷离,好似未曾清醒,便微微点头,心中已经认同了首领的推断,这世间怎么可能有那样一个世界!首领多日未曾休息,今天白日入寝,只怕真的是入梦神游罢了。
“战事已停,首领应当好好休息,不必为族中琐事烦忧,我与风后可以处置妥当。”
“那巨兽遗留的黄血何在?”黄帝嗅到空气中还弥漫着些许刺鼻的气味,他隐约记起那些人称这种黄血为油,似乎是从土地中获取,引燃后做成火种长久不灭。
力牧同样嗅到了气味,脸色顿时难看至极,嗡声道:“仓颉恐怕已经把那点儿黄血烧光了,黄血得来不易,我已经叫他到无人之处小心研究,不曾想气味仍然飘到营帐来了,若是这烟雾引来其他野兽就是一大祸事。”力牧此时极为恼火,连忙朝黄帝道安,随后便悄然退去,要找那仓颉言说一二。
厚重的帘幕被轻轻掀起,刹那间,有一道红光照进营帐,从黄帝眼前恍过,他抬眼望去。
营帐外,残阳如血,照耀着涿鹿大地,给这片黄土地晕染了一丝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