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被关了一整天已经憋闷出一肚子火,下楼时都带着一身煞气。她急需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而很显然这个出口不能是这里。她打算好了不在家里吃晚饭,一路疾步迈向大门口却在经过厅堂时突然被林耀琳唤住。林耀琳的声音非常有辨识度一点清新的鼻腔音又带着些感性的暗哑和她的人一样都极具吸引力,只是吴非很不喜欢。此刻她顿住脚步但没有回头的意思而是留给林耀琳一个极不耐烦的背影。
“一起吃晚饭吧。”
林耀琳温柔的说道,像是早晨的一句早安普通又平常。
“外面下大雨,还是别出门了。”
吴非的父亲吴伟钟坐在餐桌正坐上发话。
“今天晚上有很多你爱吃的菜。”
他的语气里透漏着不寻常的邀请。吴非好奇的转过身目光扫过那张大的不像话的红木餐桌,桌子是吴伟钟自己选的和整个屋子的氛围格格不入。这座伫立在富人区的别墅无论从外部花圃还是到屋子里的每一盏灯都是经过林耀琳精心布置的。白灰茶主色调背景搭配着各式各样质地细腻的家具和摆件,看着简洁大方其实任何一样东西皆昂贵的咂舌。光是那套黑不溜秋的沙发就好几十万,坐在上面的时候似乎都能闻得到上等鹿革的气味。这些看着朴素的陈设无一不在凸显着林耀琳不俗的鉴赏水准和品味,低调而奢华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能很好的隐藏起欲望。要说唯一煞风景的东西就是那些吴伟钟额外添置的物件,比方说凉亭露台上的功夫茶具以及会客厅里一张艳丽的桌子。茶几就安置在林耀琳选购的那套沙发中间,一道红与黑的色彩对比总能让吴非想起一本书的名字。走廊里还挂着好几副吴伟钟拍下来的画,好看不好看并不重要,他的意图只有一个就是彰显自己的成功与阔绰。在这个屋子里吴伟钟暴发户式的张扬和林耀琳小资情怀极为强烈的冲撞在一起形成一个热闹又古怪的视觉风景。吴非留意到桌子上的摆盘不同寻常的丰盛。中西合璧式菜肴混搭着铺满了一半连吴伟钟珍藏的红酒都拿出来了,然而她的眼神立刻落到一名陌生男子的身上。那个人的打扮有些奇怪穿着一套迷彩服带个蓓蕾帽身形精瘦而结实,正表情肃穆姿势笔挺的站在窗户边。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袖子挽到胳膊肘漏出一截麦色的手臂。即使摸不到吴非也觉得那紧绷绷的肌肉像石头一样坚硬。这会儿林耀琳走到男人跟前低语了几句,两人比在一起林耀琳将近一米七的身高还是足足矮了一头多。他的年龄也很难判断,他的面孔异常年轻但那上面嵌着的一双墨色眸子却挥散着苍老的味道。所以说男人的生长速度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吴非轻微蹙了眉头,正当她的脑袋飞速转动着在乱七八糟的信息当中筛选时吴伟钟开口了。
“这是你林阿姨的弟弟林耀辉,你小时候见过得。也就是,呃……你该叫一声小舅舅。”
吴伟钟微笑着指了指林耀辉,他的口气很亲昵想尽量弱化某些不和谐的气氛。吴非又看了眼林耀辉,他的皮肤比较黑脸部轮廓恰到好处的流畅剑眉星目五官明朗嘴唇轻抿,就是下巴微微挺翘,让整个人看着冷硬而不易亲近。
“他算哪门子的舅舅!”
吴非极其不留情面的回嘴。吴非是有两个赵姓的亲娘舅而现在要喊面前这个陌生人小舅舅吴非直觉的讽刺。
“吴非!”
吴伟钟语气很重的喊了一句。似乎是为了给她一个闭嘴的时间吴伟忠沉默了片刻,但还未等他在开口一阵极为低沉浑厚的男音从那个叫林耀辉的口中发出。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长辈。”
他的声音像是穿越了许多年震荡着吴非的耳膜,猛然间一些记忆拼凑在一起零乱的在她眼前晃动,她认得这个声音,她非常确信这个声音曾经给过她安慰,只是现在这个声音的主人很陌生。林耀辉看着吴非态度诚恳目光坚毅。此刻的吴非已经呆楞在那里一时忘记反应。
“这是一个人受过良好教育最起码的教养。”
林耀辉补充道。
“算了,都不习惯的,我也不习惯。”
林耀琳赶紧圆场。她的表现从来都是如此得体,不让吴伟钟为难不会出错。
“如果你不希望明天继续被禁足,那就坐下吃饭。”
吴伟钟双手交叠支着下巴,他对吴非做出了最后通牒然后眼神看向林耀琳。
“给桂嫂讲可以上热菜了。耀辉你坐下,我们有五年……不对,是六年没见过了,对吗?”
尽管林耀辉刚才对吴非的态度也很生硬,可吴伟钟全当做没看见他不想护短,尤其这个从小到大纵情恣意惯了的吴非,远比他的儿子吴庸更让他头疼,两个人搅和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鸡犬不宁的状态,还好吴庸已经让他送去了寄宿学校。此时的吴伟钟也丝毫不在意吴非是否会继续耍弄脾气,因为他知道明天吴非要做什么,他太清楚吴非的脾气拿捏她的性子也是轻车熟路。所以他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里和近六年没有见过面的妻弟谈笑风生,仿佛他们只是久未谋面熟悉却并不陌生。然而事实上,他和林耀辉认识以来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在僵持片刻后吴非默不作声的坐到了左侧第二个椅子上,故意拉开与吴伟钟的距离。吴伟钟微微躬着背,左腿尽量拉直。他的左腿受过严重的伤,膝盖骨碎裂,走路的时候无法弯曲,虽然几经辗转医治依然烙下了残疾。那是一场年月经久的车祸,久到他早已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个四肢正常健康的人。他的抬头纹和眼纹都很重,整张脸透着岁月雕刻的痕迹,为了显得年轻点他将头发漂染得乌黑浓密。吴伟钟的年纪其实不算很大五十整而已。
“这次真的要退役了么?”
吴伟钟询问道。
“嗯,还有半年时间。”
“入了guo籍,那是打算定居在那里了么?”
吴伟忠问这句话的时候林耀林紧张的看着自己的弟弟。
“那到没有,往后几年都会在这边。”
林耀辉拉开靠近吴伟钟右侧的一张椅子坐下。
“也好,什么时候想留下都没问题……可以很快拿到身份。”
吴伟忠讲话轻松且点到为止。
“以后再说,不着急。”
林耀辉边说边将贝雷帽摘下插到左肩肩章上。
吴伟钟眯眼笑着,虽然和这个小舅子接触不多,但以他这么多年察人观物的经验来讲林耀辉还是很值得他欣赏的。
“那种地方不适合雅邑人,不过你能呆那么久倒真是不容易。”
“什么样的人都有和外面没区别。”
林耀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没想的那么难相处。”
林耀辉眼角含笑像是说着一件极为轻松的事情。
“你啊……”
吴伟钟摇了摇头又叹口气将剩下的话全数咽了回去,拿起雪茄动作熟稔的切头点火,然后将整盒的雪茄推到林耀辉手边说道。
“若不是这次情况特殊,怕是我们都难得见你一面。”
他微笑着感叹不难听出里面带有一丝嗔怪的意味。吴伟钟笑起来时眼角有几道深深地皱纹,虽然他的脸颊已经有中年发福那种臃肿的模样但却非常符合他温和的气质,好像不管从他嘴里说出什么话来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六年的时间即便在忙怎么可能没有一次休假,而他每次问起来林耀琳也是含糊其辞。对于他们姐弟两吴伟钟直觉的体察到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些芥蒂。
“退役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过来帮帮你姐。”
吴伟忠巧秒的绕过了帮我这个实质性的含义,他很明白这样个性执拗的人是有点心高气傲的而且难以驯服,但他又很看重这样的品性。因为往往难以驯服的东西被驯服后才有强烈的成就感。听吴伟钟这么问的时候林耀琳即刻竖起耳朵,右手泰然自若的将一口汤送进嘴里,然后在听到林耀辉说会考虑一下的时候她还是着实松了口气,整张脸都溢出快慰的笑容看看自己的丈夫又看看弟弟,那样满足的笑容是美丽而温婉的。林耀琳用标准的伦敦腔吩咐身边的玛瑞亚给每个人倒酒。她一直都是这样土生土长的天朝人又在国外生活了十来年,却依然能以一口地道的伦敦腔和淑女范姿态从容的应对各种社交。她的精明与擅长包装为她铺就了一条捷径的路。她经营最为成功的事业就是把自己从吴伟钟的秘书晋升成了妻子。此时的林耀辉没什么表情,他自始至终都看不出喜怒或者天生就是一张扑克脸。他们姐弟两如此不同,但又如此相像,吴非在心里思索着。
“来,首先提前庆贺你光荣退役,然后,就是希望我们一家人事业生活都能顺顺利利的。”
“说的多漂亮!”
吴非低着头心里感慨旋又抬起正好看到林耀琳举杯一饮而尽的模样,优雅从容之间又不乏干脆利落。她忽然觉得她和林耀琳之间差的不止是十几个年头的岁数而已还有一些说不太清楚的东西。接着吴伟钟也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在他的概念里考虑和同意其实意思都差不多。对于林耀辉的答复吴伟忠是有些意外的,因为他知道这么多年林耀辉一直和一个叫路显的人有交集,而这个人是一家投资银行的高管。虽然他还没摸透两个人的底细但粗略的他也能猜到三分,林耀辉是个有自己野心的人。除开这部分他对林耀辉的了解并不多大部分也都是来自于林耀琳的耳濡目染,印象最深的部分便是林耀琳多次提到过她的这个弟弟极有数学天分。虽然有没有什么数学天赋吴伟忠是看不出来,但一双让人摸不透的眼睛闪耀着非凡的睿智凭他吴伟忠阅人无数的经验倒是确信无疑。吴伟忠近两年身体状况愈加衰弱,旧疾新患都严重折磨着他的身心,然而他的一双儿女且不说不够成熟是什么样的资质在他心里早有定论,他急切的需要这样一个人。在所有的路没有铺好之前。想到这些林耀辉的那句考虑一下还是能够给他带来一些好心情。
林耀辉只是嘴角带着浅笑将酒喝光后拇指轻轻刮着酒杯,目光幽深的看着杯面上挂着的暗红色液体。
“这红酒不错,一定很贵。”
林耀辉突兀的说着。
“你看,耀辉虽然不懂也是会品的。这是45年木tong,平常你姐夫都舍不得拿它招待人的,一听你回来就说一定要跟你多喝几杯呢。”
林耀琳很以这个弟弟为傲。尽管这些年未见其人但他的名字却如雷贯耳般的被林耀琳以各种方式灌输。他如何如何优秀拿过什么奖受过什么表彰,每每这种时候吴伟钟也会含笑点头。过去的林耀辉虽然不曾露面却带给吴非和吴庸以无形的压力。
此时他们三个人觥筹交错相谈甚欢,而吴非不尴不尬的坐在那里正无聊的以搅动盘子里的黑鱼子酱为乐,倒像是个局外人一般。她知道她这个样子就像一首完整乐谱里跳动的盲音让人聒噪。显然林耀琳也意识到了这点,她努力的想让吴非融入。
“小非不记得你也正常,也就是我们结婚的时候见过一次而已,而且她还昏了过去。”
林耀琳一边说一边夹了菜放进吴非面前的骨瓷碟里。
“是耀辉把你从储物间里救出来的,都忘了吧。”
“是酒窖。”
林耀辉纠正道。
似一阵电光火石从吴非脑中闪过,她猛的惊醒。
原来是他。
吴非定定的看了林耀辉一眼,他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也并未多看吴非一眼。吴非的目光接着滑过吴伟钟和林耀琳然后又落在林耀辉身上再次确认他是不会说一些,不认得我了,居然长这么大了,诸如此类套路的话。因为他的眉眼都透漏着一种对很多事情不敢兴趣的姿态。
“真是拳怕少壮,那可是百十来斤的实木门,被你一脚踹飞了,生生让我赔了20万。”
吴伟钟爽朗的笑了像是回忆起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那也为了救你的宝贝女儿,哎你忘了,吴非嗓子都哭哑了呢,还失声了好几天。因为这件事情唐凯把他儿子屁股都打开了花。”
林耀琳边说边捂着嘴笑。
“那也是个混世魔王,说什么都认,一点不怕也不躲。”
吴非到现在仍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里的那个声音联系起来,良久她抬眸注视着林耀辉郑重的说了声。
“谢谢!”
这虽然是迟来了六年的感谢但她还是要说的,然后吴非继续低下头一粒一粒的嚼着米。林耀琳听到她这句谢谢似乎很受用又捡着吴非的优点夸了几句。
“小非是学哲学的,很有想法的。”
吴伟钟由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如果我是泥瓦匠,看她还能不能学的起哲学。”
说着吴伟钟转过头看向林耀辉像是要找到认同感继续道。
“都是糊弄那些家里宽裕,吃饱撑的没事情做的人。”
“你不懂就不要乱讲。哲学是很有深度的学问。”
林耀琳就连嗔怒的时候都透着一股子含蓄,她精细烫过的卷发随意扎了个马尾,两鬓落下流苏眉眼低垂,嘴角弯弯像始终带着可人的微笑。一对粉钻耳钉在灯光下灼灼闪烁衬的皮肤更加润白,脸上因为喝了酒泛着好看的红晕。她本来就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女人,此刻更因为处在这样热络的气氛里而变得愈加明媚。三十六岁的林耀琳很好的诠释了一个女人最成熟丰腴的姿态。
然而吴非心里并不买她的账,她知道这都是做给吴伟钟看的。六年的时间并没有让她习惯这个女人的存在。是她破坏了她曾经完整的家,至少吴非自己是这么认为,她无法真正从心里接纳林耀琳。
“深度的学问。”
吴伟钟嗤笑道。
“有深度的学问只证明了一件事,百无一用是书生。”
“那你的意思是只有唯利是图的人才对社会最有用处了?”
吴非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开始回嘴,对吴伟钟的嗤之以鼻其实她早已经习惯了。你不能说他不是个好爸爸,他总是尽可能的完成他的义务和责任,尽管他对很多选择都不认可但他还是满足了吴非的需求。父母和子女大多可能都是这样拧巴的关系,可以把这种相互排斥归类为代沟却不能否认他们之间的爱。
“做学问的人也是要先花钱填饱肚子的。”
许久未开口的林耀辉忽然说道,他神态慵懒的向后靠着椅子,一只手扶着桌面指尖夹着雪茄眼神看向吴伟钟,两人相视而笑的时候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哲学是教人怎么透过现象看本质,而不被表面所迷惑。”
林耀辉缓缓的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圈蓝色的迷雾,然后不紧不慢的说道。
“让感性的人学着理性一点,也不能说完全没用。”
林耀辉的声音低沉极赋有代入感,他看着吴非的时候黝黑的眼眸就像是旋涡一般仿佛要将她拉入某种回忆。
“我想你现在应该不怎么爱哭鼻子了吧。”
透过烟雾吴非亦能清楚的看到他眼神里的笑意。他救过她一次,吴非刻意忽略掉林耀辉口气中的奚弄而是努力将这个声音与脑海中的那个人影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