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向北,至云州境内才被父亲的护卫寻到,那时父亲也才知我有意离开京城,吃惊之下又很欣喜,想要遂了我的意,又加追兵甚多还有江湖人士插手便索性将计就计,散开了突出重围,护卫向南向东我继续向北……后面的你就都知道了……一路向北,原来我的夫人在那处等着我……娉娉,我无数次庆幸自己一路向北,无数次庆幸自己上了王叔的马车……若非如此我大概不是在此地观星望斗就是囿于一室著述理论或者干脆入了空门去。袁老自然也识得你祖父,知道了你的消息后和父亲一样都万分欢喜,他们……大约也想过让你我在此成亲,后来一步一步的……所以这庄子确实是他们专门送予你的,为此还在修缮时专门询问了我你的喜好……娉娉,咱们以后常来好不好?”
“一路向北?”
黑云山山脉横亘大丰国的东北面,绵延上千里,其间千峰万仞、危峰兀立不可逾越,呈半月形将云睦二州拢抱在怀,山外便是他国,东面和东南面是大海,仅西南一道关口连接内地,人称鹤鸣关。
鹤鸣关是为天险,头枕万丈悬崖足踏滔滔江水,是出入中原的咽喉,亦是扼守中原的第一道门户,无论哪朝哪代鹤鸣关都驻军森严。
传说候鸟南归和北上路过此处都会长啸嘶鸣,故名曰鹤鸣关,鹤鸣悠长,在悬崖与江水间回荡;鹤鸣高亢,诉说着庙堂和江湖之间的传说。
鹤鸣关往内是繁华靡靡,往外便是萧索酷寒,故而此处也是流放之人的门槛,一条从峭壁上凿出来的盘山“鸟道”是出入鹤鸣关的必经之路。
此地严寒,头年十月便滴水成冰,来年三月才开始春耕。
此地贫穷,土地贫瘠、人丁不旺、物产不丰,祖祖辈辈的百姓向大山索取衣食,尤以中秋时节为最。
山里人必须要赶在霜冻前多囤下点东西,云州的冬天难捱,大王村又处在黑云山的腹地,这里多山少田,土地贫瘠,多数人家都靠山脚下开出来的几亩薄田和山里偶尔猎到的几只野物过活,却好在靠山吃山,春天的野菜、夏天的野果和山菌,秋天的核桃栗子和松子都是村民嘴里的口粮,却唯有冬天漫长。
杨娉是四年前来到这里的,那时她尚不满十岁,同来的一位是他受伤的父亲,一位是她有孕的母亲还有一个弟弟,以及随后追上来的一位叫程非的师傅。
次年春母亲生下小妹,同年夏,一场泥石流夺去了母亲的性命,父亲呕心沥血地编写完兵书后也于第二年冬病故。
杨娉便带着弟妹在程非程师傅的照拂下过活。
人们说,一天中有两个时候天色最暗,一个是日落之后,一个是天亮之前,这两个时候都是昼夜交替之时。
但人们习惯于在日落后点灯,天亮前却不会。
杨娉就没有点灯,摸索着烧了锅热水,煮了小半筐子鸡蛋,小院儿还被霜雾笼罩,生铁一般,吸一口气觉得像咬住了刀匕,凉、渗人。
她拿上预备好的东西又往山上跑了,说是又,是因为她把上山当成了家常便饭,欢喜的时候去、不愉的时候去、想说话的时候去、不想说话的时候也去……要么是被程伯带着去,要么是被程伯悄悄跟在身后去……
今日不是,程伯出去办事了,逾期未归,走前叮嘱了她不许独自上山,可她憋不住了,不是腿憋不住是心憋不住。
是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的感觉憋的她难受,想把肺里的气都呼出去、想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想把心头的血都倒出来的那种感觉,憋的难受。
难受了怎么办?背书、咬指头……
仍不管用的时候就想独自置身于山林了,看树、看石头,听风、听虫吟、听鸟鸣……
山林是个会诊病的药堂,从这里出去她就还是她。
山路不成路,杂草一团又一团,跟村里一些女人的头发似的,杂乱、干枯、梳不开。
杨娉不喜这种感觉。
她避开这样的地方,选了块干净的石头,先呆愣愣的坐了一个时辰感觉肺腑中的郁气消散的差不多时才开始行动。
猎一只鸡、捡半篓子松塔、找块干净平整的地方、清杂草清落叶、撒驱虫粉撒毒药……
做熟了的事,做的慢慢悠悠有条不紊。
砍一棵小树做成三角形的支架,然后燃干草、投放松塔,再将用泥巴裹好的野鸡也埋进火堆里方才将瓦罐挂在支架上,翻出带来的米抓一把扔进罐子,山里秋寒,再扔几片姜片,一撮甘草,一块老红糖,一番动作看的树上的年轻公子直咂嘴摇头,“傻丫头,傻大胆!”
“丫头是憋坏了,不下去?”,另一边的一个半脸胡子面容整肃的中年男子问他。
“再看看,吓吓她……吓哭也是哭……”
“……”
杨娉全然不知,做的仔细。
汤沸,粥好,捧几捧干土将明火熄灭。
余温,足够把鸡焖熟;烟,能给自己指路。
吃的解决了,该解决睡的了,仗着有“药”看家护院,她拍拍手重新背上篓子出去摸索,意外发现了两株人参,其实她知道黑云山脉另一面盛产人参,母亲说过那里的参因为疗效好、个头大而被称为“神参”,历代以来都是外邦上贡的贡品,她也仔细地查看过舆图知晓这一带和那产神参的位置相当,但她懒,不想多找。
不知不觉间林子里暗了下来,她用布把人参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筐底往回走,边走边捡一些松塔扔进背篓里,远远的就听见溪水那里热闹了起来像是有什么野畜在打架,她绕了一个大弯,幸好爬到树上能看见冒起的黑烟倒不至于迷了路。
拖着一捆扁柏的枝子钻出一片密匝匝的林子,突地一股山风送来几缕若有若无的烤肉的香味,让她一个激灵加快了步子。
越往前走烟火味越来越重,肉香味也越重……她吓出了一身冷汗,犹豫中悄悄爬上一棵大树,入目是一个火堆,火堆边坐着两人,太远,看不清长相,看动作,一人在吃,一人在烤……
杨娉傻了,坐在树杈上不知道是下还是藏。
火堆边的两人却像是知道了她回来,一人站起身冲她招手,一人举起手里正烤着的东西冲她晃了晃。
这是无恶意?后脖颈里的汗水经山风一吹让她的脑子又转了起来,无恶意就好,这荒山野岭的有人做伴儿总归是好事,她滑下树干,重新拖起砍来的扁柏,借着树枝的遮挡右手靠近后腰里别着的匕首。
方才站起身冲她招手的人走过来了,宝蓝的锦衣,颀长的身姿,嗯,手里还举着根鸡腿,迎着晚霞,杨娉看见他的眉眼被镀上了金光。
“怎么?看见小舅舅成呆子了?”,年轻公子玩笑着开口,露出被镀上了金色的牙齿。
杨娉呆愣在了原地,直到匕首掉到地上才找回自己,“小舅舅?”,她奔跑着扑上去,想哭,却还是哭不出,“小舅舅——”
这丫头的样子让徐小舅舅拍到她肩上的手忍不住捏紧、眉头也跟着皱起但仅仅一下就又迅速恢复了平常,接着调笑,“傻丫头胆子见长啊!舅舅来看你们,刚到就恰好听说你偷偷进了山,从你刚开始攀老熊岭时就追上了,没现身是想看看我家傻丫头的本事,回去说给你外祖母听听也让她老人家开心点是不是?”
看见一直不说话的程伯听到这儿瞥了他一眼,又马上补充,“舅舅没想吓唬你,这不看你挖到了人参还给你烤了鹿肉?程师傅,程师傅,您倒是说句话啊,鹿肉好了没?”
表情严肃的程伯勉强扯了扯嘴角,拿匕首削下一小块鹿肉粘了点调料递给尚有些懵怔的杨娉,一种跟他外形极不相符的温厚的嗓音从大胡子底下传出来,“趁热不腥,快,尝尝!长青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