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萨摩耶

青岛的栈桥塌了，老街的面店垮了，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少女的眼泪汇成时间的长河，泛黄的信纸被叠成小船，在长河里漂泊了一万年……

“前方到达中山公园，运行方向左侧车门即将打开，请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与高度差……”

挤出下班高峰的地铁，站台上人声鼎沸，许多人走，许多人来……

陳幽幽把手中的地铁票插进出口的闸机里。

闸口的门刚打开，身后想逃票的小孩就半推半就地把她挤了出去。

出站口的扶梯一眼望不到头，上下两侧的行人互相张望，大多都只有一面之缘……

扶梯的海报上映满了极地海洋世界，都是些骗外地游客的东西。

幽幽虽不是本地人，但长达四年多的生活，青岛也算是她的第二个故乡。

地铁站外的天气也没给幽幽一个好脸色。

乌云像是一堵城墙，把下午六点半的夕阳遮得严严实实。

今天可是幽幽的生日啊……为什么今天如此平凡？甚至有些糟糕。

马路边的摩托车司机喊着：“去栈桥啦！五四广场、第一海水浴场！”

有几个没活儿的司机围在一起，讨论着今天又多赚了几两。

他们撇了一眼路过的幽幽，顺势又开了个有关性的低俗玩笑。

随着一声巨响，地面被雨水打湿，下雨了，打雷了……

幽幽跑到十字路口的报刊亭下避雨，不好意思光站着，又买了三根烤肠。

一根自己吃，剩下两根喂出租屋附近的流浪狗。

老板娘感叹着：“这雨说来就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这句话像是逐客令，幽幽接过烤肠，就开始往出租屋的方向跑。

终于到了……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浸湿，简直比流浪狗还要落魄呀。

附近的流浪狗纷纷闻风而至，将幽幽围得水泄不通。

幽幽用手拔出烤肠里的竹签，嘴里念叨着：“别抢，别抢，都有份。”

在小狗们的簇拥之下，幽幽许下了自己的生日愿望。

“希望今年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出现……”

分发完烤肠，幽幽发现角落里有一只奇怪的灰色小狗。

它与自己一样，浑身都被雨水浸湿，但不同于其他小狗上前抢食，它只是站在角落里用可怜的眼神默默看着幽幽。

幽幽最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可房东又不让养狗，索性就转身不看了罢。

幽幽转身离去，小灰狗悄悄地紧随其后。

一直跟到家门口，幽幽从裤口袋里掏钥匙，才发现了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家伙。

“好吧，我们也算有缘，今天我过生日，外面又下那么大雨，破例让你进来一次吧。”

幽幽帮它洗了澡，拂去身上的雨水和灰尘，这居然是只纯种的白色萨摩耶。

洁白而又蓬松的毛发，配上这只小肉球，真像一只会移动的棉花糖。

洗完澡后，幽幽给它戴上了一个粉红色的发卡。

小狗异常兴奋，蹬起前腿，想和幽幽握手。

幽幽托起它软绵绵的手，在空中轻轻地摆动了几下。

“谢谢你，好心的姑娘！”

“哈？！”狗子说话了？

小狗以为幽幽没听清，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谢谢你，好心的姑娘。”

“我去！”幽幽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狗子真成精了！”

幽幽试探性地问了句：“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十七。”

这熟悉的声音和名字，像是在幽幽的大脑中打开了一个10TB的文件夹，被打包好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眼泪不自觉地淌了出来，好难受啊……

十七坐在幽幽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你怎么哭了？我们认识吗？”

“那该好好问问你自己吧！我的李先生！这么多年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辞而别？你就不想让我日子好过点，对吗？”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十七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抱歉，除了名字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不愧是你啊！李十七！你他妈这副贱样，和当初分手时一模一样！假装不认识是吧？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你是谁，只是某一天在风里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我便随着风一路流浪，找到了你……”

“别用你那矫情的话来恶心我！我身上有什么味道？烤肠的味道？还是令你厌恶的恶臭？”

说完这些话，幽幽跪坐在地上，哭了好一阵，把今天所受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十七也没有做任何事，就坐在她面前，静静地看着……等她哭完。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幽幽揉了揉眼睛，“你拿什么证明？”

这个问题毫无逻辑可言，的确把十七给问住了。

一个失忆的人，哦不，一条失忆的狗，该如何证明自己失忆了呢？

见十七不开口，幽幽继续刁难：“怎么了？装糊涂？不说话就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屋外下着倾盆大雨，现在出去流浪，多半会死吧……

十七虽没了记忆，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倘若与面前这个女人讲道理，或是说的话有一点让她不顺心，自己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要不……你稍微给点提示？告诉一点有关我身世的线索。”这句话语气低沉卑微至极，像是在恳求上帝的救赎。

“行！”幽幽起身走向卧室，“我这里正好有你的照片，让你好好看看，你做人的时候是个什么逼样！”

看来转移话题的决定是正确的，至少可以晚几分钟死。

幽幽拉开衣柜，从一大堆衣服的深处扒出了一个小相框。

正面的玻璃碎得有规律，裂痕明显是被一个坚硬物体撞击所产生的。

照片上的女人是幽幽，而身旁那个男人，正是她分手四年之久的前男友李十七……

这么多年过去，幽幽脸上的笑容仍旧灿烂而又甜美。

而那个男人，不知是因为玻璃的碎裂，还是时光的沉淀，总之已经模糊不清了。

这是二人唯一的合照。

幽幽看着十七模糊的脸，在大脑中反复搜索着他的模样。

大脑给出提示：此内容已过期，系统已自动删除。

点点滴滴的回忆构成一幅幅画面，画面中的男人也没有脸。

幽幽走出卧室，急切地拿起桌子上的手机。

疯狂地翻找着微信、短信、相册。

她像发了疯的一样找，她想在除了她大脑以外的地方，找到这个人存在过的证据。

在微信中点开他的头像，输入框中那一段段嘘寒问暖的文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乱码，然后迅速消失。

几乎所有有关李十七的东西都是这样。

他到底长什么样？他还活着吗？他真的是人吗？他真的存在吗？

数以万计的问题涌入幽幽大脑里的核心处理器。

“你看，你不也证明不了？”

这略带嘲讽的冰冷说辞，打断了幽幽的思绪。

幽幽一把抱起地上的十七：“我找到你了，”拿起手机，“但同时也找不到你了。”

“喂，幽幽，你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呀？你现在在哪啊？来台北找我耍啊。”

“先不说这些，你记不记得我的前男友，之前我们还在大陆一起吃过饭……”

“前男友？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之前有男朋友啊。”

“就李十七呀！你之前来大陆玩，我和他一起去接的你，我们还一起打过剑网啊……”

“幽幽你记错了吧？我从来没去过大陆啊……”

幽幽不等朋友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为了反复实验，这样的电话又陆续打了好几个，所有接触过十七的人，无一例外，都不曾记得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

“难道你真的不存在吗……”这句话的声音是略带哽咽的。

“哭什么？我这不是还在吗？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相信我就是你口中的那个人，说不定你亲我一下，我就变回来了。”

“混蛋！”这个玩笑成功逗乐了幽幽“都变成狗了，还想占便宜。”

“我从前也这么幽默吗？”

“你从前可傻了，网恋还被别人骗过钱。”

“我还网恋过？”

“是啊，我们就是打剑网认识的。”

“那……那我们为什么会分手啊？”

这个问题略显沉重，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幽幽起身进了厨房。

片刻后，厨房里响起煤气灶和抽油烟机启动的声音。

十七借着这个间隙回忆过去，奈何狗脑的容量太小，在多次的访问过后，大脑给出的回答是：此文件已被永久删除，无备份。

我真的是她所说的这个人吗？为什么她说的所有事情我都记不起来？

厨房的嘈杂声停止，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香气，这味道也很熟悉……

幽幽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碟西红柿炒蛋。

“这个你还记得吗？是你教我做的，不知道做得像不像，你尝尝看吧。”

幽幽用筷子夹起一小块鸡蛋，放在手心里，递到十七的嘴边。

好甜啊，应该放了不少糖，但并不腻，层次感很强，像是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调味品一层一层地炸开。

或许是因为狗的味觉过于灵敏，十七嚼了两口，就被迫吐了出来。

“很难吃吗？”

“不，是我适应不了。”

“遇见你之前，西红柿炒蛋我只吃咸的，遇见你之后……我也喜欢上了甜的。”

幽幽用小盘子给十七装了些猫粮。

“家里没有狗粮，只有些上次做志愿者剩下的猫粮，你先凑合吃一顿吧。”

十七大快朵颐地吃着，几天的颠沛流离，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幽幽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别着急，慢点吃。”

饭后，幽幽用快递盒与旧衣服为十七在床边搭建了一个狗窝。

精疲力尽的二人很快便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