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晴海棠

清明时节，我背着画板，独自走在一条悠长而寂寥的江南雨巷。那含着丝丝甜意的雨沫飘在脸上，似乎让干涸的心田，得到了柔绵温和的滋润。垂柳在细溕溕的雨雾中，摇摆着柔嫩的枝条，张显着春的娇媚与温馨。那条青石板铺就的路，一直向前延伸着。具有江南特色的老屋，鳞次栉比地排列在小巷的两侧，不知生出了多少怀古的情愫。蓦然之间，我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这才注意到在路的前方，拱起了一座弯弯的小石桥。在那青石桥的上面，伫立着一位打着油纸花伞的窈窕淑女。她身着素雅的汉服，头上盘着乌黑的发髻。一支晶莹辉耀、玲珑有致的步摇，簪于发髻上。放眼望去，那娉婷婉约的风姿，给人一种飘逸灵动的感觉。只见她凭栏凝视着远方，不知道是在看水还是看天。那一刻，我简直被惊呆了。桥上的女子，分明是一位飘飘欲仙的古代女郎，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气质，以及轻奢古雅的气场，怎么会出现在21世纪的今天呢？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一股淡淡的花香袭来，清爽宜人。

“请问，”我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步，礼貌地问道，“海棠园怎么走？”

她抬起洁白细腻的素手，往石拱桥的那边一指：“喏，那儿就是！”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处幽静的院落，门楣上醒目地镌刻着“海棠园”三个大字。天耶！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来这座江南小镇，就是因为听了一位老画家说，在这小镇里有一个引人入胜的海棠园。每当春天来临，园中枝叶繁茂的海棠树，开满了鲜艳动人的粉白花朵，含着隐隐的惆怅，带着浓浓的墨韵，弥漫着沁人肺腑的幽香。

“你找海棠园做什么？”

“是这样的，小姐！”我禁不住说道，“我从北方来，是一名不入流的画匠。听人讲，这里有一座名闻遐迩的海棠园。我有心在园中绘一幅《海棠》画作，也不妄来江南小城一游。”

她由不得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问道：“你对海棠了解多少？”

我微微一笑，不加思索地说：“海棠花自古以来就是雅俗共赏的名花。在刚刚开放的时候，合着花瓣儿，像一个娇滴滴的小囡囡，害羞似的藏着脸孔。一旦开放，便如同一位热情奔放的少女，大胆地展开圆形的花瓣儿，显露出金黄色的花蕊。但见花团锦簇，仪态万千，有如阳光一样灿烂。因此，海棠花又有一个辉煌的名字——‘晚夜玉衡’。玉衡是北斗七星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将海棠比喻成夜空中的玉衡星，那是多么的娇艳靓丽。”

她静静地听我一口气把话说完，又问：“海棠花除了‘晚夜玉衡’的别名，还有什么称号？”

我禁不住有些卖弄地说道：“海棠还被称作‘花中神仙’，享有‘国艳’之誉。栽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形成‘玉棠富贵’的意境。唐明皇将沉睡的杨贵妃比作海棠，因而海棠花便有了‘花贵妃’的雅号。历代的文人墨客，不知留下了多少脍炙人口的溢美诗句。苏东坡的一首《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从此，海棠花又有了‘解语花’的别称。而我对海棠的喜爱，更是因为她寓意着相思，象征着流浪在外的游子，对家乡无尽的思念之情。海棠花又叫‘断肠花’，寓意着恋人之间苦涩的情感。”

她见我说得头头是道，又肩背着画板，便缓缓地说道：“你可知道，那是一家私人庭院。去那里作画，是要得到主人允许的。”

我顺口说道：“都说江南好客，想必主人是不会拒绝我的吧？”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说：“主人好客不假。但那园中主人，是一位锦瑟年华的闺中佳俪。留你在园中作画，恐怕多有不便吧！”

我颇为诚恳地说：“不过是为园中海棠作画留存，日后回到北方有一个纪念。我将本意向女主人表明，她若应允了，我自然欢喜。她若不应允，我也不会恼她。”

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莞尔一笑说：“既如此，我就带你去吧！”

于是，她引领着我走下了小桥，我这才注意到河水是那样的明澈清冽。偶尔看见几尾锦鲤从桥下游来，又蓦然隐入了微波粼粼之中。一只乌篷船慢悠悠地漂来，钻入了桥洞，向河的下游驶去了。这如画的情景，是我在北方不曾见到的。她瞅我看得那么凝神，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问：“我这样子很傻，是吧？”

她嫣然一笑，说“不，不是很傻，是很呆萌。在你们北方，没有这样的小河吗？”

我说：“有这样的小河，却没有这样的水乡。”

“这正是江南人的自豪！”她捋了一把柳叶，把它们轻轻一撒，河面上立时漂起了一片绿色的小船，然后绵绵地吟起了白居易的诗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她的嗓音甜润悦耳，有如银盘上滾动着珍珠。号称“醉吟先生”的白居易如果活在当下，亲耳聆听她吟诵的《忆江南》，恐怕又要醉卧不起了。

这时节，雨停了，云开了，一抹灿烂的阳光洒落下来。天地之间，刹那变得明媚妖娆，充满了诗的意境。

“小姐，”我信口问道，“你跟海棠园的女主人很憝吧，你们是闺蜜？”

她格格地笑了，说：“我跟她就像一个人似的，当然很熟啦！”

我随口说道：“见到女主人，你千万替我多多美言几句，拜托了！”

她回眸一瞥说：“每当这个季节，春暖花开，总有不少爱花的人，来这里绘画、摄影。通常来说，女主人都很通情达理。似你这等谦谦君子，不会被拒之门外的。”

我会心地笑了笑，说：“托你的吉言啦！”

她俏皮地打了个手势说：“放心吧！”

果不其然，我随着她走进海棠园，畅行无阻。当我迈进门槛的霎那间，一下子被眼前的美景迷得有些神魂颠倒了。我见过活色生香的海棠，却从没见过如此繁茂枝头的海棠花，遍布满庭院。树姿优美，春花烂漫，芳香袭人。望着一朵朵热情奔放、快乐甜蜜的海棠花，我一时忘乎所以，便径自支起了画架。当我铺下画纸，拿起画笔准备作画的时候，蓦然发现不见了她的踪影。这时候，从庭院的深处，传来了悠扬的古筝曲，并伴着婉啭自如的歌声：

“苏小西陵踏月回，香车白马引郎来。当年剩绾同心结，此日春风为剪开。”

这是一首明代许邦才的《海棠花》。我意识到，这是她在抚琴吟唱。但我从那美妙的歌声中，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渴望与期待。我情不自禁地移动脚步，循着歌声一步步走去。不知不觉，竟然走进一间花厅。只见屋中古色古香，紫烟缭绕，芬芳扑鼻。操琴歌咏者，果真是她。我的倏然出现，显然是把她惊动了，但闻琴声与歌声戛然而止。

“不去作画，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我不免感到十分尴尬，一时变得口吃起来，“我有些口渴，想讨碗水喝，不知……”

“只怕你是寻些借口，不安好心！”

“冤枉！冤枉！”我迭声说道，“在下一路走来，不曾找个茶楼小憇，确实口渴难耐。既不方便，恕小生叨扰了。”

说着，我连忙转身欲离开，心内禁不住埋怨自己的莽撞。虽说她不该把我领进了海棠园，连个招呼也不打，便兀自将我撇在一旁不理不睬，悄然而去。但人家能够容我在园中作画，就已经很不错了。我这般猴急似的来找她，怎能不让人家怀疑我有私心呢？

“请留步！”

我仿佛听到特赦令似的，窃喜地收住了脚步，然后慢慢地回过身来，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她温和地说道：“或许，你是急着要见园中的女主人吧？”

我忙点了点头，说：“拜见女主人，是我应当应份的事儿。”

她俏皮地说道：“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忙不迭地朝她鞠了一躬，说：“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错不在你，是我怠慢了，请多包涵！”她礼貌地说道，“来吧，请喝一杯我自制的海棠花茶吧！”

说着，她将我引到了靠窗的茶座，娴熟地施展着茶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