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听人言,特异功能。在过去香港的影片如周星驰的《赌神》,便有这样的角色,能透视底牌,因此鲜衣怒马,光芒四射,混迹大型名利场。现实中,作家史铁生也曾笃定地说,自己相信特异功能,并且貌似见过。关于特异功能,从古至今,众说纷纭。如果读者读过《聊斋志异》,便知里面常出现异人,能辨闻游魂野鬼,亦或灵魂的“偷梁换柱”。这是科学至今无法证实并仍在探索的领域。如果不是我的亲人,恐怕我也无法相信这荒谬的言论。
他是我的叔叔——一位奔四的未婚男子。他叫沈默,长大后我才知道,沈默并非沈家人,他是我的爷爷“抱”来的。据我爸听我爷爷说,我叔是在路上捡来的,在冬至夜晚冷冽的风中,没有啼哭声,我的爷爷以为是什么破袋子,便踢了一脚,这才响起一声轻轻的“呃”。借着路灯的光才发现那是一个婴儿。爷爷那晚不知道到谁家喝醉了,看着这脸颊冻得紫红的婴儿,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抱回家,当时奶奶怀里正抱着我爸,看着我爷爷手里的婴儿,有些懵,听了爷爷讲述的经过,奶奶便破口大骂。爷爷说,你喂饱了咱大壮(大壮是我爸的小名),留一小口给他就行。奶奶怒吼,这是一小口的事吗?这是一小口的事吗?你抱回来,等他长大了,那就得啃穿我们家的地板。的确,爷爷奶奶都是贫苦人家,虽说奶奶生下我爸后,身体出了问题,再不能生育,但也不想再添一张嘴,这是出于生存的考虑。爷爷从小腿有毛病,腿上有烂疮,也有渐渐肌肉萎缩的迹象,因此只能干轻活。重担自然挑在奶奶身上。但是,之所以我叫他叔叔,那是因为最终还是留下了这个婴儿。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
当然,村里还有另一个版本。那就是,其实婴儿是爷爷和村尾一个情妇所生,情妇远走他乡,留下婴儿。真假难辨。如果真是这样,只能说爷爷的保密工作终于在婴儿诞生之际暴露无遗。爷爷第二天便找了村里的有些知识和阅历的长辈,希望给婴儿取个名字。老人问我爷爷具体经过,爷爷把第一个版本解说。老人捋捋黑白相间的山羊胡,说,叫沈默吧。默即沉默,这是我叔出生时的特征。但也奇迹般地点破了我叔的性格特征。村里人都知道我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能用其他肢体完成的交流绝不动用嘴巴。二十多岁,赶上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期,我叔赴城打工。
谁也不知道我叔到了城里从事什么职业。有时一年回一次“家”,有时几年也不见人影。而且每年春节回家,我叔从不带年货,经常蓬头垢面,衣服上油污的斑点若隐若现,这要看他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奶奶每次都将他的衣服洗上三至五遍,清洗过程将白眼狼,肉包子打狗等字眼重复再三,却也依然叫爷爷到市场买些鱼肉,尽可能丰富地招待我叔。我爸为这事跟他吵过几次架,但就像石子丢进深潭,没有半点反响。渐渐罢了。最多怒目而视。我爸总说,说他什么好呢?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我一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上学后才明白,这是鲁迅对封建国民性的观点。
后来我上了大学。我叔已过三十而立之年,然而他没有像平常人家那样娶妻生子,依然一个人,甚至成了我们村比较闻名的未婚大龄男子。村口同样大龄单身的刘世荣,每逢谈及自己的择偶条件时,总说没遇上合适的,如有刻薄地闲妇说,刘世荣,你自己丑,还要求多呢?刘便找到我叔这个例子,说,沈家那位,送你你要吗?人家不帅?细皮嫩肉的。妇人又说,养不起养不起。刘便说,是了。这是丑不丑的问题,是做人的品质问题。我刘世荣有手有脚,踏实肯做,还怕娶不到老婆?
总而言之,我叔在外人看来,印象恶劣。但是我对我叔却有种古怪的好感。他的身上总带有一丝不可言喻的神秘气息。在不多的几次回家里,我总偷偷翻开我叔那破旧的黑色背包,心惊肉跳,像是探寻什么宝藏。有一次,我趁我叔和我爸聊天之际(基本是我爸以长者的姿态教育他),我偷偷溜到我叔的房间,拉开背包的拉链,想看看这神秘的包里到底藏着什么。原来是几本笔记本,这不免有些令人失望。我将其中一本笔记本随意地拿起,这时,从笔记本的夹缝中忽然刷地掉出数十张复印的图片。我捡起一张,我看见一张狰狞的脸,我从来见过一个人的舌头能伸出那么长,似乎被自己的牙齿咬断,血溢满嘴角,脸上乌黑的血迹斑斑点点。是个女性,她就那样挂在房间吊起的绳索上,目光对着我(我猜是房间的摄像头?),我心脏狂跳,但还是好奇地瞟了一眼地上其余的图片,我意识到,这些都是死者的照片。就在这时,我感觉后背有一丝风飘动的凉意,是我叔。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发现他的手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冰凉,恰恰相反,是温暖,甚至还有些灼热,他说,你不应该翻看别人的东西。我吓得说不出话,只是张着嘴,接着他说,别害怕,我跟这些人是朋友,他们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可怕。
在我叔让我翻看日记的记录之前,他先跟我说了以下一段话,以作为我翻读前的心理准备:
你现在还年轻,所以你也许能理解我从事的职业。这是一种在常人眼里极其特殊的职业,假如一个人从小没有接触过,并且长大成人,受到种种想象力的限制,那他就再也无法理解了。你爸已经无法理解,大多数成人也无法相信,这就是我为何对他们沉默的原因。既然你巧合看到了这些图片,那我就进一步做出解释,让你看清你这个没出息的叔,这么多年到底在干些什么?表面上,我是一个小说家,正如人们所说的,一个以虚构灵异事件为生的三流小说家。但是,如果我说,我说这些都是真事,都是我亲眼所见,并记录下来的经过,你是否能明白?(我几乎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拥有这样的能力,更确切地说是缺陷,拥有这样的缺陷意味着你将得不到任何人的谅解,并将带着秘密孤独终老。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的生母,据说她是一名巫女,就是我们村里所说做法事的人,后来遇到了你爷爷,将她生下的婴儿托付给你爷爷,我怀疑我并非母亲与人类所生。这些年我也曾寻找母亲的踪迹,但是一无所获,为了避免自己被自己的秘密闷死,我只好书写,幸好人们可以将其当作虚构,也就让我这个缺陷有了那么点好处。
你知道吗?我们的生活空间,作为常人,我们的眼里只看到生者,但是其实生者的空间充斥着游魂,由于得不到死前的慰藉,死后他们必将继续在这个世上游走。他们很可能在不经意间影响人们的内心,大脑,让人们出现类似莫名的困惑或者空虚,或者愤怒,或者忧伤痛哭,我们总以为是这个世界的因果律支配着我们的思维和情感,但是,你是否想过,也许并非如此?
说到这里,我叔见我一脸困惑,便突然微笑,你也可以看看欧美电影,关于驱魔人的阐释,某种意义上,我就是驱魔人,只不过我是在与鬼魂的交流中,驱走人们的心魔。
好了,现在,你可以打开我的笔记本,看看我的部分记录。还有许多我没有带回来,但是你可以先看看这些。
他打开了灯。我拿起一本笔记本,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