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气

每个小地方都有那么一家神通广大的小店。门脸寒酸是标配，生意红火是日常。最靠近门口的桌子上，老板娘忙活着包饺子。往里面一坐，刚放松下来，不等你拿出三分混不吝的架势，一张笑脸就招呼过来。

而我就正在这么一家神通广大的店里坐着，四周已经落满了客人--前一桌客人拨弄着两根瘦长的筷子，挑拨着盘子里的饺子；旁边那一桌大哥用签子把沾满了大粒儿孜然的炸鸡柳插起来送进了嘴里；后面那位，抱着一碗手擀面呼噜噜往肚子里面吸溜，满头都是汗。

在这种店里面坐着，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我要了份凉皮，老板娘应承下来，一份不要纸的契约就算是尘埃落定。在我候着的功夫，老板攥着几个肉串从外面踏着拖鞋进来了。肉串滋滋作响，散发着脂肪和木炭高温反应后的独特香气，老板打着赤膊，裤子把腰上的肉勒出一个圈儿来。他熟门熟路摸到碗柜最下面一层，掏出一个啤酒杯，把杯子在冰箱上放稳了，又用一只手拉开冰柜门，夹出一罐啤酒，用三根指头翘开了环，刺啦一声，黄澄澄的液体倒进啤酒杯里，这时候面无表情使劲撸上一口串，再仰着脖子大口吞下啤酒和肉。这个过程中，他脖子上的大金链子随人一上一下，这是一种中年留锅盖头的男人特有的优雅夺目。

很快，老板娘就端来一份与这家店气质相符的菜品，能砸出响的瓷盘有一种关中平原式的宽大，堆起来一拳多高的凉皮似乎在朝我发出轻蔑的嗤笑，顶上颜色红艳的油辣子也在不怀好意打量着我的身板。在这下面，还埋伏着磨刀霍霍的蒜泥和红油。似乎只要我敢下筷子，这份凉皮就能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拎起来，然后中气十足地喊一声：就你小子是吧！

这套千锤百炼的威胁想必已经在这家铺子开张后的漫长岁月里给了无数愣头青一个下马威。可现在，他们面临的是一个饿鬼，饿鬼抄起一双带毛刺的一次性筷子就可以拿出十二分的勇气来。我卷起一大筷子凉皮，里面夹杂了不少颜色深沉的辣椒皮和碎米一样的蒜泥，再使使劲，带上来的下层的凉皮外面是红亮的辣油。我先吞了口唾沫，然后跟这盘凉皮开了战。

首先进口的是醋的酸味，在我的家乡四川南充，几乎只吃保宁醋，那是一种酸味和风味同样强烈的调味品，就好比四川人直爽火爆的性格，虽然严格来说，是川妹子的性格，不过现在口里酸味带了那么一丝丝甜味，这是福建特产的永春老醋，沾染了南方的婉约和淑雅，并不咄咄逼人。紧接着就遭遇凉皮那独特的弹性和冰凉的口感，和黄瓜丝的清香，在一起咀嚼，滋味美妙。我洋洋得意，这必是一场完胜。

?但就在下一刻，斜刺里杀出了伏兵，黄瓜丝确实清爽，但已经沾满了红油；凉皮的确爽口，但里面裹着生蒜。这两拨斥候脱掉伪装我才意识到他们其实是主力。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火力收拾得猝不及防，味蕾一个个开始告急，一场激战就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展开了。不得已，我只能拿出更多的军饷，从立式冰柜里找来了带汽儿的西洋雇佣兵，拧开盖子，澄澈的援军冲进战场，柠檬的气息混杂在厚重的甜味里，立刻将各路人马打得俯首称臣。这种紧要关头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关心其他事情，天地之大却只剩下我和我的战友以及这个难缠的对手。

?疾风骤雨过后，望着白瓷盘里面那些残兵败将，心中满是凯旋的喜悦。我掂了掂肚子，这确实是值得尊重的对手。我的意识慢慢回到这条红色塑料凳上面支棱着的脑子里。望着一屋子嘈杂人烟，有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

?“买单！”这是我今天来店里，撂下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