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四十年的故事,冬听风雪夏听蝉。不知如何描绘一个他和她,人间千万枝,各自繁茂。
然诺重,君须记。
曾近取楼台不知月,如今万水千山阻,魂杳杳,信沉沉。世事千帆过,前方坦途,温柔,月光,值得期待。
再去一次法华塔吧。
每况愈下的身体,实在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完剩下的这几件事。
“止先生,又来叨扰您了。”
“哪里的话,璟先生您快坐。”
止先生是上个世纪的人,活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具体何岁了。他家里有本家谱,于璟曾偷偷翻过,记不大清了。从万历年间起,至今传至止先生。于璟见了个不全的头录。加上近年往来此地频繁,也仅知止先生姓陈,家里还藏了幅娄先生的字。于璟仔细询问过,止先生总是含糊其辞,只说祖上以前是富商,开过医馆,当过县长。
于璟欲言又止。
“璟先生是要道别吧。”止先生瘦削的脸庞就在于璟眼前清晰又模糊。
“你我二人缘分不止于此”,止先生顿了顿,接着说道:“璟先生一生不信仙佛不信鬼神,却要信得儒释道中的玄玄法理。命数自有天定,心至诚至净时,我佛自在天地。”止先生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正在掏烟的于璟,抿抿嘴,“你的身体上次来我为你检查过,如今烟草对你的伤害,照你现在的状况来说,倒也无需忌讳了。不过你仍要注意,总不能每次见时,她总要面对一个一直咳嗽的你吧。”
于璟无言,眼神呆呆地望着止先生。
半晌,他双手插进头发,低声说道:“年少时浑浑噩噩,一天一个样子。不像少年像老郎,幼稚又可笑。想想那几年,我在追逐什么,幻想什么,总不能她给我发了张带云彩的天空,我就立刻抬头,要马上在落霞里找到她的身影。”于璟捂住嘴,深吸一口气,捋了下头发,转而坚定说道:“止先生,我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两年够了,我只要两年。”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止先生双手合十,起身拿了杆毛笔,对于璟说道:“先生,你一直想求幅字,我不知写什么,我把这笔送你,什么时候你想到写什么了,你来找我,我写。”
于璟接过笔,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头尾刻有文峯二字。
于璟点头,沉思一会,说道:“止先生,我去年夏天放在这边的东西过些日子您帮我寄到南京,具体地址我到时告诉你。”
止先生点头,:“中午在这里吃吧,走时顺道去行重院把烟酒带着。”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雨,南玉小跑着回家,马尾辫上的胡萝卜头饰一甩一甩的。一路跑回家,蹬掉鞋子,换下湿了的衣服。瞥见外面好像停了雨,穿好衣服来到窗前,南玉露出笑容,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看外面落霞逢晚雨,火烧云里是满城风絮。
南玉打开微信,发给了一个叫第七记的人。
吃过饭,告别止先生。去过行重院,去好东西,于璟走回家。
止先生送出门,回到书案前,拿起杆刻着岐玉的笔,铺开纸,蘸好墨,写道:“胸有惊涛,面似平湖。”
于璟带着发沉的脑袋回到家,坐在书房里,抽着烟。烟雾在他的嘴边缭绕到额头,被于璟吐在面前的备忘录上,散开。
于璟拿出一支普通的银色钢笔,缓缓写到:“深陷泥泞多年,早知前路如何。而今不得已拖着残破之躯走完剩下的苦厄之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两年浑噩,一年梦语。两年蹉跎,一年混迹,二十年沉浮。”
于璟揉了揉昏沉的脑袋,伏在桌上睡着了。
南玉吃过晚饭,照例走到走到书桌前翻开书,细细读着,片刻打开手机翻看一番,又继续品读。
刚发了个朋友圈,许多人点赞,南玉不在意。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学校快放暑假了,应是要去旅行的,可家远在东北,江宁与嘉定挨着,先去江宁还是先回东北,实在是难以取舍。南玉扶了扶眼镜,也不知道他在哪,一晃又好久不见了。
上次似乎听说他去过法华塔,过几天也去一次。
嘶...于璟抬起头,胳膊被枕的发紫了,揉揉晕乎乎的脑袋。于璟望向外面。
夜幕垂下,似远似近处是一轮弯月,见不得几颗星星。
于璟收拾一番,掐着烟出门。
走在大街上,时不时的听见几声咳嗽。来到一片旧巷附近,满满的老嘉定气息,弄堂里很窄,堪容一车。轻声上楼,掏出钥匙开门。走至窗边,一样的月牙,一样的夜幕。手边一张不大不小的书桌,上面摆着几本书,上眼的是一本夹了许多书签的《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改编的电影不知看了多少次,可这书却总是看了一点就放弃。
或许是睹物思人吧。
仲夏时节的嘉定,让于璟不仅怀念起东北。嘉定有什么记念的呢,法华塔的止先生,操着一口软侬吴语的女人们,还有一位江宁路的旧人。仅此而已了吧。
于璟心里想,遇见止先生是刻骨铭心的萍水相逢,命中注定。他相信永恒,相信下一次,在一场接一场的离别里,他已经看惯了吧,像是白发渔樵,惯看我这样的卧楣蠹鱼。送别我一生的亭亭阳关,这样的告别,还称潦草,我归黑暗,他心皈佛。
那她呢,低傲的雏菊,于我的芸香。浮沉岁月里,我离开了所有的人,转瞬即逝的光阴里,定要谢谢她走过我的生命。
止先生对我讲,莫皈依殿前的高台佛,莫皈依他那样的假佛徒,他是烧不出舍利子的。对于已经见过了几代人的生死疾厄,他留下的只有对自己的豁达,对别人的严律。
我不解,他像往常一样,烛光照着其瘦削的脸庞,回道,太多岁月里,我自觉通达人性。严律别人,放过自己,亦对自己的豁达。
不知多少年华前,我对这悄然无解的翩翩经年,作问唔,平生功业,此去经年。
对于止先生的玄玄佛语,我听不大懂,不知其中深意。我认为他是不会死的,或许他早就成了佛吧,于我此番,该是渡我罢。
止先生,六月下扬州啦!